沧州师范学院学报 第35卷第3期2019年9月
河北武邑方言的“可”
张晓静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摘要:武邑方言的“可”用法比较丰富。对武邑话与普通话用法差异较大的语气副词“可”、构词成分“可”以及普通话中“可”没有,武邑话的“可”有的用法——程度副词、介词、时间助词、语气词等进行详细描写,同时也尝试对“可”的上述用法进行溯源分析,为进一步探索“可”的语法化路径和勾画“可”的语义地图提供参照。
关键词:武邑方言;“可”;用法
作者简介:张晓静(1984-),女,河北衡水人,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汉语方言。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河北冀鲁官话语法研究”,编号:18CYY014。
目前学界对“可”进行单点方言描写的文章很多,如李小平(2011),宗守云(2013),韩金广(2015),景婧(2016),赵雪伶、沈力、冯良珍(2018)等分别就邢台、邯郸、张家口、项城、济南、霍州等地“可”的用法进行了详细描写,揭示其不同于普通话的特点。其中李小平探讨了时间副词“可”和时间助词“可”的关系,认为它们之间没有来源关系,笔者认为其结论受语料所限有待商榷;赵雪伶等尝试构拟了霍州方言中“可”的语法化演变路径;秦秋蕊(2018)综合现有的方言资料对“可”的语法化过程和语义地图进行了初步勾画,很有启发意义,但受语料所限,其结论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比如其认为“可”的程度副词用法是由其语气副词用法虚化来的就有待商榷。
武邑话的“可”与上述学者讨论的“可”是平行的成分。作为中原官话、晋方言等与普通话过渡地带的冀鲁官话,武邑方言的“可”用法也比较丰富,有动词、助动词、介词、构词前缀、程度副词、语气副词、时间助词、语气词、连词、词内成分等。但目前还未发现有专文对其进行研究。为节省篇幅,本文只对普通话[1]与武邑话中用法差异较大的语气副词“可”、词内成分“可”以及普通话中“可”没有,武邑话的“可”有的用法——程度副词、介词、时间助词、语气词等进行详细描写,并尝试分析它们的来源,以期为进一步细化“可”的语法化研究以及语义图的勾画提供参照。本文例句中用“()”表示此成分可有可无,例句后用“()”表示相应普通话的说法。本文所使用语料来源于作者自省和日常生活对话,所有语料均经当地人多次验证。
一、介词“可[khɣ45]”,表示引进基准、依据
介词的“可”总是与“着”连用,说明“可”还没有彻底虚化成介词,而是介于动词和介词之间①。但因为其所在的句子中除了“可着”外,还必须有一个主要动词,即“可着”不能做句子的主要动词,所以从语法性质上看可以把“可”处理为介词。这种用法的“可”,兄弟方言中如霍州话[2]、枣庄话[3]等直接用“可”,不用与“着”连用,说明比武邑话要虚化。
(一)用于数量名词之前
“可着”一般用于数量名词前,表示按照一定标准做某事。例句如:
(1)可着五十米挖就行。(按照五十米挖就行。)
(2)可着每分钟400米跑才行咾哩。(按每分钟400米跑,才能行。)
(二)用于一般名词之前
“可着”用于一般名词前,表示照所介引名词能发挥最大作用做某事,有“满”“尽”之义。例句如:
(3)就知道可着劲儿地吃。(就知道使劲地吃。)
(4)可着嗓子才叫唤哩。(用最大声音叫唤。)
(三)介词“可”的来源
笔者认为介词“可”来源于动词“可”的虚化,武邑话中动词“可”可以表“合适”“符合”义,这和普通话相同,故没有进行介绍。而介词“可”正是表“合适”“符合”义的动词“可”一步步虚化的结果。
二、程度副词“可[khɣ45]”,一般重读,表示“程度高”之义
此种用法的“可”,兄弟方言中如晋方言[4-5]、中原官话等也有,但普通话中没有。然而武邑话这种用法的“可”正在萎缩,没有兄弟方言中对应的“可”表义丰富———不能表程度弱化义,也没有兄弟方言中对应的“可”搭配范围广———不能和其所修饰的形容词一起作定语。
(一)用在形容词前
和所修饰的形容词一起做谓语、补语,句末一般有表示确认语气的语气词。如:
(5)甭看他穿得乜样儿,他家里可有嗹。(别看他穿得这样,他家里非常富有。)
(6)你不觉着你那话儿说得可假唡?(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假吗?)
(二)用在心理活动动词前
和心理活动动词一起做谓语,表示心理活动的强烈程度,句末一般有表确认语气的语气词。如:
(7)他可想去北京哩。(他特别想去北京呢。)
(8)这事儿我可后悔哩。(这事儿我特别后悔呢。)
(三)用于个别形容性的名词前
和个别形容性的名词一起作谓语,表示程度高,句末一般有表示确认语气的语气词,如:
(9)这人儿可二百五哩,甭搭理他。(这人特别二百五,甭搭理他。)
(四)程度副词“可”的来源
武邑话中助动词“可”的用法非常少见,而且只表允准义“可以”“值得”等,如“这事儿可大可小|这有么儿可说的唵?(这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所以单纯依靠武邑话无法清晰地推断程度副词“可”的来源。参照兄弟方言如霍州话可知,程度副词“可”是表程度的情态助动词“可”虚化的结果。
三、语气副词“可[khɣ45]”,有轻读、重读两种,表示“强调”“确认”等语气
这种用法的“可”,普通话和武邑话都可表示强调语气,都有轻、重两读,都可用于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反问句、疑问句等句中,不再赘述。不过当用于疑问句时,普通话的“可”可用于中性问,如“你可曾去过北京?”武邑话不能。武邑话用于疑问的“可”更多的是表示一种无奈的感叹。如“你说俺可
邹嘛着唵?(你说我可怎么办呀?)”。除此之外,武邑话的语气副词“可”用于感叹句时还有一些普通话中没有的用法,且均是轻读。兄弟方言中如项城话[6]的“可”也有这种用法,但在搭配上不如武邑话广。
(一)用于感叹句
1.用于带感叹义的“叫你+V着嗹”结构之前,强调句中所述行为做得对或值得,表示“确认”之意。句中常带表实现语气的语气词“嗹”,且不可去掉,例如:
(10)可叫你说着嗹!(确实是你说的那样!)
(11)这衣裳,可叫我买着嗹!(这件衣裳,我买得真值!)
2.表示极度确认,即“绝对”“肯定”的意思,其中含有说话人认为听话人或其他人做得有点儿过头的意思。这种用法的“可”还可说成“可是”,如:
(12)穿这么厚,可是冻不着(嗹)!(穿这么厚,绝对冻不着!)
(13)恁小子那个儿可不低!(你儿子的个子绝对不矮!)
有时还含有反讽的意味儿。如:
(14)你穿乜么厚,可冻不着(哩)!(你穿那么厚,不可能冻着!)
(二)程度副词和语气副词的“可”的区别及语气副词“可”的来源
程度副词和语气副词的“可”相比,有以下不同:程度副词主要表“程度高”义,且一般重读;语气副词主要表“强调”义、“确认”义,有重读、轻读两种,文中所举例句中的“可”均为轻读。句中有程度副词“可”时,句末一般要有表确认语气的语气词,如“哩”等;而句中有语气副词“可”时,句末不带确认语气的语气词,即使有语气词也可去掉或者可带表实现语气的语气词。程度副词“可”后面的谓词性成分一般不能含有否定词,不能是行为动词;语气副词的“可”,其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可以含有否定词,可以是行为动词。笔者认为至少在武邑话中,语气副词“可”的出现是程度副词“可”用法扩展的结果,并不是秦秋蕊(2018)所认为的程度副词来源于语气副词。
四、语气词“可[khɣ4]”,读轻声
武邑方言中的语气词“可”用于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等句末,作用是和缓语气,使句子语气不那么生硬,带有商讨的意味。与语气副词“可”表达的语气正好相反。因此语气副词“可”和语气词“可”经常可以在同一个句子中共现。此种用法的“可”,兄弟方言中如中原官话[7]、冀鲁官话的其他方言区[8]等也有,但用法还是有所区别,比如武邑话中语气词“可”和语气副词“可”可以连用,而且还经常与其他语气词如“哩”连用等。
(一)用于陈述句句末
用于舒缓判断语气,有商讨余地,使得说话人的话语显得更严谨。如:
(15)这堆儿比那堆儿大可。(这堆比那堆大。)
(16)你可别又不来咾可。(你别又不来了。)
“可”还常常和表示“强调、确定”等基本语气义以及“申辩、不耐烦、不满、埋怨、无可奈何”等附加语气的语气词“哩”连用,用于舒缓说话人自己不耐烦、不满、埋怨等的消极情绪。这种用法常常出现于对话语境中。面临别人的质疑、怀疑或反复要求时,或者说话人自己心情不好、不耐烦或不满时,就常常使用这种表达方式。因为一方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一方面又能把这种情绪的发泄控制在别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这是和兄弟方言很不同的地方。如:
(17)——邹嘛放这里嗹?(怎么放这里了?)
——没地方儿嗹哩可。(没地方了呢。)
(18)——你还去办?(你还去吗?)
——去哩可∕不去哩可。(去呢∕不去呢。)
(二)用于祈使句句末
用于舒缓命令语气,使听话人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如:
(19)你可紧忙儿来可!(你可赶紧来!)
(20)可仔细着点儿可!(可仔细着点儿!)
(三)用于否定感叹句句末
用于舒缓说话人所传递的消极情绪。如:
(21)这事儿咱可管不了可!(这事儿咱可管不了!)
(22)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四)语气词“可”的来源
笔者认为语气词“可”是语气副词“可”进一步虚化的结果。在使用过程中,语气副词“可”的句法位置后移,慢慢就会出现语气词“可”。如“可了不得”中的“可”是语气副词,此时句子焦点在“可”上,表达的强调语气也较重;而“了不得可”中的“可”是语气词,此时句子焦点在“了不得”上,重读,而“可”表达的语气相对就不重要了,变得比较轻,比较和缓。
五、时间助词“可[khɣ4]”,读轻声
此种用法的“可”,普通话中没有,兄弟方言中,如中原官话、冀鲁官话的其他方言区等也很常见,且均表“……的时候”之义。与兄弟方言不同的是,武邑话的“可”只能用于表过去的时间,不能表将来的时间,即不能表“……的话”之义。
(一)用于表示过去时间的时间名词之后
表示“NP的时候”,此时的“可”可去掉,只缺少了“的时候”之义,句子基本意思不变。对应的普通话说法“的时候”去掉后,意思也不变。如:
(23)还不与那早先可听话儿哩。(还不如原来的时候听话儿呢。)
(24)赶着可恁奶奶刚看不上咱嗹。(一开始的时候你奶奶特别看不上我们。)
(二)用在谓词性成分之后
表示“VP的时候儿”,指过去发生某事件或动作行为的时间点。此时的“可”不可少。如:
(25)你那结婚可也没有跟我说。(你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
(26)你那走可都十一点嗹。(你走的时候都十一点了。)
(三)时间助词“可”的来源
单纯依靠武邑话也同样不能推断出时间助词“可”的来源。因为武邑话中的“可”无时间副词的用法。河北南部方言[9]及部分中原官话中可见时间副词用法的“可”。李小平(2011)通过对比河北南部方言和邻近的山东方言,虽然也看出时间副词“可”与时间助词“可”在语义和句法上的关联,但鉴于还从没发现它们在同一个方言中出现过,而且它们的分布地区也没有过频繁的交流,加之她认为与时间助词“可”关系密切的青海方言中的“呵”是在蒙古语的长期影响下出现的,所以认为时间助词“可”也是在蒙古语影响下产生的,而时间副词“可”是汉语自有的。笔者认为从两个“可”的分布区域看,她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正如李小平所说时间副词“可”和时间助词“可”在语义上和句法上有相通之处,甚至有时候还难以分辨;而且青海方言的“呵”是汉语自有的成分,不是借自蒙古语[10],所以笔者认为应该把汉语方言中“可”的用法都调查清楚了再下结论为好。毕竟时间副词“可”虚化出时间助词“可”的可能性太大了,而且一般能用自身方言解决的问题,还是尽量不要到语言接触上去找原因。鉴于此,我们倾向于时间助词“可”来源于时间副词“可”。
六、词内成分“可”,构成惯用语“乜可不[ȵiɛ53khɣ2pu4]”和“可不”[khɣ31pu224]
武邑话的“可”与普通话的“可”一样,可以作为构词前缀,构成新词,如“可恶、可气、可怜”等,不再赘述。但武邑话的“可”还构成表达特殊语义的惯用语“乜可不”和“可不”。这种用法的“可”未见详细报道。惯用语“乜可不”是由指示代词“乜”、语气副词“可”、否定副词“不”词汇化而来;“可不”则是由语气副词“可”、否定副词“不”词汇化而来。“乜可不”和“可不”用于会话语境中,表示非常赞同对方所说的话。但二者在意义和使用场合上有所区别:“乜可不”只是纯粹表赞同,多用于表示跟对方意见或看法相同的场合;而“可不”则用于当A看到B为某事绞尽脑汁时,提出解决的建议或方法,B恍然大悟后表示赞同,而且“可”和“不”重读,在“不”的语调末尾有延宕,用于渲染听话人恍然大悟的情绪。二者加起来表示的意义与普通话中的惯用语“可不是吗?/可不是/可不”基本相同,如:
(27)——他家乜么穷,人家准不愿意。(他家这么穷,人家准不愿意。)
——乜可不!(那可不!)
七、小结
本文对武邑方言中“可”不同于普通话的用法进行了详细描写,同时也与兄弟方言作了对比。发现虽然武邑话的“可”有自己的特点,但其中很多用法兄弟方言中也都存在,且更典型。总的来说,武邑话的“可”用法比普通话丰富,比兄弟方言如中原官话等要少,可以说正处于兄弟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过渡地带。另外,对上述武邑话中“可”的几种用法进行了来源上的分析,但受语料所限,仍有一些问题悬而未决。今后对“可”进行更大范围的、更细致的语法调查仍然是很必要的。
注释:
①山东、山西等地方言中,如霍州(赵雪伶、沈力、冯良珍,2018)、枣庄(吕俭平,2011)等“可”作介词时,后面就可以没有“着”,说明在这些方言中“可”彻底虚化成介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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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祖生利.元代白话碑文中助词的特殊用法[J].中国语文,2002,(5):459-472.
[责任编辑:尤书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