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遗音》的词语考辨

作者: 时间:2015-05-29 点击数:

《白雪遗音》词语考辨

董淑慧

(南开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071

  要:结合现代汉语方言活的语言材料,择取《白雪遗音》中7则词语进行考辨,从词义方面对《汉语大词典》等缺漏、失误等不足进行补充和订正。

关键词:《白雪遗音》;方言词语;考辨

中图分类号:H1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2910(2015)02-0001-04

                                                     

《白雪遗音》是19世纪初清代华广生所辑的一部民歌俗曲选集。嘉庆九年(1804)编订,道光八年(1828)由玉庆堂刊刻。因“其内容有干风化,语词尘下,乃被禁毁劈板”,[1](P2)故绝少流传。民国初年发现孤本,有郑振铎选编《白雪遗音选》(1926年)及汪静之选编《白雪遗音续选》(1930年)传世,1959年中华书局将全书排印出版。本文的研究则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明清民歌时调集》所收录《白雪遗音》为底本。

关于编者华广生所知甚少,他是山东历城人,字春田,生于清朝的乾隆、嘉庆年间。全书22万字,共4卷,共收南北曲调780首。根据序文所述,“编者住于济南,故所收歌曲,以山东济南为中心,该地区当时流行马头调,所以这种产于商业繁盛、贾客往来的码头产物,其内容当以歌楼酒馆的伎艺人口吻为主,情调占大半,然亦有小说戏曲中的故事人物、应景词文、古人名、美人名、曲牌名等游戏文章。[1](P2)

从语言角度看,《白雪遗音》包含有丰富的语言材料,可弥补目前词汇史研究的不足。由于该书收集南北曲调,口语化程度高,且使用方言词,给读者阅读理解带来一些困难。除两篇文章考察韵律外,即高龙奎、崔海正[2]和高龙奎、路彩建[3],对《白雪遗音》词语进行诠释的论文,仅有尹晓杰[4]一篇文章,王丽坤[5,6]偶有提及。本文结合现代汉语方言和近代汉语文献对其中7则词语进行考辨,从词义方面对《汉语大词典》等的缺漏、失误等不足进行补充和订正。词条后面注明曲名及《明清民歌时调集》所在页码,后予以说明和解释,祈请方家教焉。

遥街

货郎儿,背着柜子遥街串。鼓儿敲得欢。生意虽小,件件都全。(《货郎儿》,513

《汉语大词典》收“遥街”:“方言。满街。”《近代汉语大词典》未收。《汉语大词典》释义不确。“遥街”义为“四处,到处”。今济南话有“白天遥街打滑儿,黑夜里点灯剥麻”“白天遥街打逛,晚上点灯拔蜡”,意思是:“白天里不干正事儿,四处游逛,到了晚上点灯熬油加班干活儿。”山东莱芜等地有关于“指纹”的歌谣:“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亦说‘编花篓),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遥街走,九斗十斗享清福。”《朴通事》《金瓶梅》有“绕地里”的说法,《醒世姻缘传》有“遥地里”的说法,与“遥街”义同。如:

1)时常这般早聚晚散么,但早散时实不见早回家,绕地里望官人,直是人定时分才下马。(元《朴通事》)

2)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28回)

3)但小人家的过活,浅房浅屋的去处,家里又有两个不知好歹的孩子,遥地里对了人家告讼,说他家有一坛银钱。(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34回)

“遥街”见于北方方言,如北京话;黑龙江方言也有,“街”读为ɡāi。“遥街”也见于郁达夫的作品《日暮过九段偶占》:“遥街灯火黄昏市,深巷帘拢玉女笙。”郁达夫为浙江富阳人,表明该词分布范围较广。如:

“四处、到处”在河北孟村、盐山一带的方言中说成“遥世界”,如“你干嘛去了?!你妹妹刚才遥世界找你!”“你瞅瞅,弄得遥世界都是白灰!”钱曾怡提到山东新泰管“到处”叫“摇地里”; [7]内蒙古赤峰方言说成“遥哪儿”,如“我遥哪儿找你,都找不到你。”“你收拾收拾,家里遥哪儿都是你的东西。”

活眼见

好梦儿,好梦儿,我那知心的人儿活眼见,似睡将眠。(《好梦儿》,561

“活眼见”,《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未收。义项有二:一是“像亲眼看见一样”,通常指“描述逼真,使人感到好像亲眼看到一般”。河北孟村、盐山一带方言有见。如:“他说你家小三儿跟人打起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活眼见!”“天天盼孙子盼得活眼见。”再举一例:

4)见黄省三说得活眼见,董祥荣也跟着笑了起来。(阿明《边城烽火》)

该用法在近代汉语中也说成“活眼活现”“活龙活现“活形活现”“活灵活现”。义项二为“亲眼看见”,《白雪遗音》例即为此义。再举一例:

5)这小玩已让叶祖感到不忍卒睹了,这除了在电视剧里能看到这样的镜头,今天算是活眼见。(孙玉亮《人质》)

光打光

幸喜你嫂子多贤慧,忍饥挨饿把家当,惯会打急荒,(哎哟)惯会打急荒,无衣服,光打光披着一块毡子装柴王,每日不出房。(《酒鬼》,765

《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未收“光打光”。“光打光”义为“精光”,是北方方言的常用词。从孟村方言看,“光打光”用法有四:

(一)“不穿衣服,身体全部裸露”,《白雪遗音》例即为此义。该用法明代已有,并保留在北方方言中。如:

6)〔章〕禅师既然不罪。我要个上头光。

〔黄〕削发除烦恼。却不是上头光。

〔章〕我要个下头光。

〔黄〕江边赤脚僧。却不是下头光。

〔章〕我要个中间光。

〔黄〕裸体坐松风。却不是中间光。

〔章〕我要个光打光。

〔黄〕诨不过三。(明·陈汝元《金莲记》)

(二)“财物全无”,该用法清代已见,并沿用至今,保存在河北、山东、山西、西北等方言中。如:

7)大哥若失了肥业厚产,与我一样儿光打光,揭账揭不出来,他们怕大哥做什么?(清·李绿园《歧路灯》第80回)

8)昨日将棉袄脱下来,当了五百文,指望翻本,骰子没眼睛,几掷幺二三,输得光打光。(清·朱素臣《十五贯》)

该用法近代汉语中也说成“精打光”“光光”“净打光”“净打净”。前两个,《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有收。如:

9)老的,眼见一家儿烧的光光儿了也,教俺怎生过活咱。(元·张国宾《合汗衫》第2折)

10)一个老婆婆,有衣有物的时节,还要打骂凌辱;如今弄得精打光的,岂还有好气相待不成?(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92回)

11)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清·蒲松龄《聊斋俚曲·穷汉词》)

12)打头的好营生,引好人跳枯井,输赢的叫他净打净。(清·蒲松龄《聊斋俚曲·俊夜叉》)

()“(结果)一无所有,一个不剩”。孟村方言可以说“总想干大事,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结果光打光”。该用法也说“精打光”,《汉语大词典》举《太平天囯歌谣·女大帅李陈娘》例:死的死,伤的伤,杀得妖兵精打光。[8](P5393)

()“光棍;未婚的人”。孟村方言可以说:“这么多年,他光打光,一个人。”再举1例:

13)爱,总是女人第一等大事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眼看要好的姐妹一个个有了满意的归宿,惟她还是光打光,心中能不焦急吗?(廖岩水《给你无尽向往》)

骂誓

你不信,我舍着身子把誓骂,(屈死奴家。)(《岂有此理》,543

《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未收。“骂誓”是“发誓”“赌咒”“起誓”义。“骂誓”在河北、天津、山东等方言常见,有“指天骂誓”“对灯骂誓”“你骂个誓,我才信你”的说法。如:

14)明眼人都能看出,郭德纲替于谦发的“毒誓”,实际上就是一个段子。如果骂誓有用,就不会有兄弟反目、师徒成仇了。(《郭德纲还没有解开心结》,《观点中国》2010.9.15

15)桂:(白)娘啊,你骂个誓我才去来。

刁:()咱娘俩还骂誓吗?

桂:()你不骂誓我就不去。

刁:()好,骂一个(唱二板)我要再把你嫂子打,叫我吃饭上牙对下牙。(山东吕剧《小姑贤》)

为什么“发誓”“起誓”可以用“骂誓”来表示呢?人们往往以“发生极端不好的情况”作为“发誓”“赌咒”“起誓”的内容,与“咒骂”相类似。看《白雪遗音·送多情》例:“你这一去,来与不来任凭你,奴若辜负了你,只叫我天打雷霹逢绝地,【白】不吉利,不吉利,这也值的这样誓。”“骂誓”是基于人们的一种共性心理,就是相信语言的神奇力量:人们不仅认为骂人是最能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把语言作为约束自己或约束别人的超自然的力量。

忽听的外面,喊叫如雷,有,去转有回。唬的奴双手拉被,我蒙蒙蒙头睡。(《盼郎不归》,740

《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收“行”,但比照各个义项,无一能解释上例的“行”。“行”义为“时而、有时”。《天津通志·民俗志》:“行(háng):有时。‘他行来行不来,不用等了。’”河北孟村方言和黑龙江方言也有,音为“háng”,如“行走行不走”“行有行无”“行来行不来”“行近行远”“行好行坏”“行行(xíng)行不行(xíng)”。再如“他行来行不来,能学得好吗?”“这个录音机行好行坏的,不能用了。”《汉语大词典》收“杭好杭歹”:方言,忽好忽歹。《醒世姻缘传》第七一回:“那内官的性儿是拿不定的,杭好杭歹。”[8](P2518) 《近代汉语大词典》也收“杭好杭歹”。“杭好杭歹”即“行好行歹”,“杭”为“行”的通假字。

离亮

【旦白】可乐杀我了,那亡八羔子不愿意分打开了离离亮亮的过两年,爱吃我就吃,爱喝我就喝,爱吃面我就赶面,爱喝汤我就做汤。(《婆媳顶嘴》,691

《汉语大词典》未收“离亮”,但收有“离离亮亮”,解释为:“方言,犹言清爽舒服。”[8](P6886)《汉语大词典》还收有“利亮”: [8](P1008)(1)无拖累。《醒世姻缘传》第九回:“休了他,好离门离户,省得珍哥刺恼,好叫他利亮快活。”《第一届全国曲艺会演作品选集·双赶车》:“我不如找个理由来拒绝,少添麻烦落利亮。”(2)妥当。李文元《婚事》:“先把你小姨那头手续办利亮。”

“离亮”即“利亮”,“离离亮亮”是重叠式。“利亮”是北方方言区的常用词。曹晔晖、张岳编著《中国方言土话地图》[9]“中原官话与河南话”一节谈到“利亮”:干净,利索,整洁。如:老张整天穿咧怪利亮,家里跟猪窝样。

关于“利亮”的解释,《汉语大词典》列举义项不全,《中国方言土语地图》的解释过于简单。从河北孟村方言看,“利亮”意思有三:

一是“宽敞无障碍物”。孟村方言可以说:“俺那麦场在个夹巴道子里,看看你这场院多利亮。”“她家就在村头上,那大当院子老利亮了!”再举一例:

16)“海叔眼不利亮,自幼如此,整天迷迷糊糊,涂了层糨子一般。”(宫林《养牛经》)

二是“无拖累,无牵绊”。孟村方言可以说:“他家两口子打头年打离婚,这会儿离利亮啦!”该用法在用山东方言写成的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中共有7例,如:

17)薛如兼道:“家去罢呀怎么!俺弟兄们且利亮利亮。”巧姐道:“你好公道心肠!你弟兄们利亮,这一去,俺哥可一定的受罪哩!”(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67回)

18)你可说怕死,这下地狱似的,早死了早托生,不利亮么?(《醒世姻缘传》第58回)

三是“整齐干净”。孟村方言可以说:“不用怎么打扮,又不是去相亲,利利亮亮的就行了。”再举例:

19)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打扮的利利亮亮。(文之田《岁月的河》)

20)虽然农村和城市的条件没法比,可女孩子们也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亮亮。(电视剧本《雾》)

 

眼子局

提起了婊子,我他二姨,你花了钱,他还说你是个眼子局,切记着从今不上婊子家去。(《养汉老婆》,665

《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未收“眼子局”。“眼子局”指的是“弄虚作假,敷衍蒙混,不实在”的行为,今河北孟村方言犹存。如:“她要真想请客,把钱拿出来呀!她净弄眼子局!”“他家两口子就这样,天天虚虚惑惑的,净弄眼子局。”武汉方言中说“眼子”,如:

21)跨年晚会烧的都是银子,闹的都是眼子。(《武汉晨报》2011.1.2

22)承诺按此键可快速结账,手按酸了也无人理,家乐福“快速结账”被疑闹眼子。(《武汉晨报》2011.4.15

孟村方言的“眼子局”和武汉方言的“眼子”一样,均指“弄虚作假,敷衍蒙混,不实在”的行为。

从汉语史的分期来看,清初是近代汉语的晚期,也是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变的时期,《白雪遗音》反映的正是这段时期语言的发展变化。上述分析可见,《白雪遗音》在汉语词汇史的研究中极有价值:第一,该书中出现的词语,给部分词典提供了始见书证,为补充和订正词典的缺漏、失误提供例证。第二,通过一些词语现代分布的考察,为研究汉语方言和共同语之间的关系和发展演变提供有说服力的材料。有的词属于通用语范畴的词语,使用范围很广,有的词方言色彩较重,只见于某一两个方言中。这些现象促使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古代通语和现今方言的关系。

 

参考文献:

[1](明)冯梦龙,(清)王廷绍.明清民歌时调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高龙奎,崔海正.《白雪遗音·马头调》用韵研究[J].济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5,(273-76.

[3]高龙奎,路彩建.《白雪遗音·马头调》辩误[J].邢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4):14-15.

[4]尹晓杰.《白雪遗音·马头调》方俗词语汇释[A].明清山东方言词汇研究[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5]王丽坤. 明清民歌视阈下的社会民俗文化——以《明清民歌时调集》为研究底本[J].文化学刊,2010(2)115-120.

[6]王丽坤.《明清民歌时调集》俗语词释例[J].文化学刊,2009(4) 96-102.

[7]钱曾怡.山东方言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1.

[8]罗竹风. 汉语大词典(缩印本)[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

[9]曹晔晖,张岳. 中国方言土话地图[M].北京: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张胜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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